今年立春早,北风骤退,取而代之的是稍和缓一些的风,没那么刺骨了。

    何须问穿着天青色的加棉圆领袍走在前头,跨着大大的步子,一起一落,一沉一伏,颠簸出一段悠扬的旋律。

    他一身轻松,这种轻松同以前的不同,以前是逃躲残活的侥幸,如今是安在人间的舒心,老夫人、赵姨娘、许氏这些人,从未被他放在心上过,在这里,他只将梁慕白孔翠芝当做朋友。

    眼下,孔翠芝这个朋友却不怎么好,她摊靠在床头,头发未挽,凌乱地铺盖在枕上,一丝一缕挂在脸颊,形容憔悴,风华渐逝。

    见何须问来,她支撑起一点儿身子,勉强笑着:“嫂君怎么来了?”

    她这笑,像强弩末矢,何须问猛地心酸了一下,略微抬抬手:“你躺着吧,我给你带了好东西来,”他招手让华浓无所事呈上前来:“人参、鹿茸、燕窝,都是些大补的东西,你吃几日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孔翠芝眼巴巴的瞅了一会儿,随后吃力的扬了下嘴角:“这么多好东西,我看着也想吃,只怕无福消受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胡说!”何须问责备她:“蝼蚁尚且偷生,你难道连蝼蚁也不如?”

    “我可不是连蝼蚁也不如嘛……其实只怪我,当初一心想着攀高枝,哪里想高处不胜寒啊。”

    何须问冷不丁被她那笑刺了一下,想起第一次见她,是在公堂上,那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,连逐利都透着爽快,他略有心痛,转念问:“梁远呢?”

    一提起丈夫,孔翠芝便讥笑:“他?他不一日来打我三顿就阿弥陀佛了,前几日不知从哪里买了个丫鬟回来,也不出门了,只关在屋里和她厮混。”

    想来是梁锦那次一教训,他知些收敛了,闲在家里又无聊,便只跟着丫鬟胡闹.

    何须问总归不是他的血亲兄长,也不拿他当弟弟,到底不方便管,只说:“他不来,也省得扰你清净,你好好养病,等几日,我再送些好料子给你,天暖了好裁几件新衣,再让慕白给你绣点花样。”

    他视而不见孔翠芝炎凉的脸色和眼里所剩无几的光亮,只当她还有以后似的,难得滔滔不绝:“下个月,就是你大哥的生辰了,到时候定有人送他一些上好的东西,我都拿来给你,琥珀玛瑙,翡翠白玉,其实屋里有好些呢,等你能走动了,去我们屋里挑,我反正也用不上那些东西……”

    孔翠芝耷拉着眼皮听他喃喃地说话,听到这些好东西,她先是高兴,后又心如死灰般摇脑袋:“嫂君别送了,你上次送来的那对犀牛望月并那些料子,全都被娘搜罗了去,你今日送来的这些东西只怕也得落到她手里,是半点儿也不会给我吃的。”

    “那我每日叫人煮好了给你送来。”

    孔翠芝仍是摇头:“别费事儿了嫂君,回头我若死了,你记着让人给我多烧点金箔,别叫我在那边受穷就成……”沉默一会儿,她挣扎起来,拽着何须问的袖口:“嫂君,求你个事儿,我死后,你把孩子抱过去养吧,别叫他跟着那个杀千刀的受苦!”

    何须问回首去看墙根下的那个摇篮,再回过头来,见她满脸纵横的泪痕,嘴唇死死咬着,一如头一次见她那样顽强,这样的人,怎么会死呢?

    他将她扶回去靠着,拒绝了:“你的孩子,当然是要你自己养的,你若不好起来,他日后吃苦了可要怨你。”

    孔翠芝好一阵咳嗽气喘,缓和下来后,也不再强求:“我知道嫂君心地好,是不会忍见他孤苦无依的……”

    她滑回被褥里去,仿佛松快许多似的松了口气,又伸出手来虚妄地推着:“嫂君回去吧,别来了,仔细过了病气,连慕白妹子我也不叫她来了,回去吧……啊?”